发布时间:2024-03-03 03:08:18作者:简单的爱来源:用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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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约:道教法箓的精神内涵与授度仪式》,陶金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10月出版,1627页,198.00元
2022年盛夏,烈阳炙烤着的圣地茅山看不到一缕缥缈云霞,在热气中扭曲的丝丝灰烟让人疑心是山火的前奏。受陶金邀请,我赶赴茅山参加江苏省道学院建设方案的论证活动。就在此次行程中,获悉他的《盟约:道教法箓的精神内涵与授度仪式》即将出版。基于对此书大致内容和作者基本理念的了解,此书成为2023年度我最期待的道教论著。拿到这部书的一刻,超乎意料的不仅是书的体量(一千六百多页),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书中的内容和观点如此复杂纠缠,突出的价值与可能的疑虑撕扯着我对这部著作的整体认识。
这部著作分为四册,侧重均有不同。第一册包括《前言》和《前夜》《盟约》两章(本段和下一段里的《盟约》均指第二章,而非书名)。《前言》中,作者简要介绍此书秉持的理念,提出诸如人本位、道本位、师本位、民本位的撰述立场。从后文的情况来看,作者确实将“四本位”贯彻始终——人的“主观能动性”、突出的崇道和“insider”立场、道要师受的关键价值以及对早期盟威道“平民宗教”的推重等,被反复提及,并以此为线索搭构起一套理想中的道教“神学”(如果这个词还可以将就使用的话)和实践模型。《前言》中的这些想法格外清晰,使我们了解到此书的创作目的并不完全满足于呈现道教某个历史切面的真实情况,而是希图在部分道教文献的基础上,从宗教学和教义建设的角度构拟出优秀的道教义理原型(或模型),并将这样的理想原型引入当下焦虑万分的道教义理建设运动。《前夜》主要介绍商周两汉时期中国传统信仰要点;《盟约》首先解说先秦册命等盟约仪式,紧接着展开对汉末盟威道盟约的讨论,并对盟威道的重要义理主题进行分析和串联。
尽管《前夜》和《盟约》对盟威道“前史”的介绍并没有太多新见,行文和组织方面也显得有些啰嗦,但却并非可有可无的部分。作者耗费两百多页篇幅(占全书八分之一强)来交代问题,自然有其考虑。揣测作者的心思并不那么难,一者当然是强调道教从文化源头来看就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打根上来说就属于中国文化的“中心”,而不是常被儒家攻击的“异端”;二者是试图指出道教的“源头”并不仅仅是玄虚的老庄思想,并尝试将道教的思考和信仰实践落实到更多更具体的来源上;三者则通过梳理和比较阐明早期道教的教义和组织模式部分来源于对世俗官方的模仿,因此带有很明确的时代烙印,同时又揭示道教在面对社会危机时提出与官方不同、且富有创造性和实验性的应对办法——这些办法的内核则是作者强调的盟威道的宗教精神。《盟约》中用了近三百页篇幅介绍早期盟威道的盟约活动和基本义理,总结出盟威道“神不饮食、师不受钱”等“清约”精神。在作者看来,传说中大道与张天师立盟、天师与川中百鬼立盟、天师和祭酒与道民立盟,构成了盟威道盟约的几个层次,所有盟约的本质都是大道“下教”的重演,盟约的特征则可以总结为区别于朝廷血食祭祀的“清约”大道。《盟约》这部分内容中最富有创造性的地方,在于作者将盟威道的若干核心义理要素“串联”成一个相互联系、彼此贯通的理论框架,教义诠释由此获得很强的整体性和系统性。教义的极端复杂性(有时甚至是矛盾性),使得将早期盟威道义理系统化的工作在思想史研究中并不多见,所取得的效果也不能令人满意。由是,作者对盟威道教义的组织和编排便显得难能可贵。其不仅形成一定的学术价值,更重要的或许是对当代道教教义建设所可能带来的启发。当然,这样的教义串联并非毫无疑问,突出缺陷和问题稍后集中分析。
《盟约》的第二册就是第三章《法箓》。一如其名,这一接近五百页的篇章主要就是在讨论早期道教的法箓问题。法箓,对于当前道教研究者而言绝不陌生,但不少人却仍将之与“符”混淆起来,流行一时的“符箓(派)”的说法长期误导大众认知。道符,一般表现为文字与象征符号结合的图形,以之为“合同”(类似虎符)调动神灵和大道之力。法箓,一般是写画有大道兵将的长卷或册子,在仪式中授予修道者。依法拥有法箓的修道者,有调动和役使箓上兵将的权力,这些原则上是由道气所化的大道吏兵则会受命为修道者提供传章送表、驱邪斩煞等服务。符、箓之别,还是比较明显的。在这一章中,作者着重介绍盟威道(正一道)法箓系统(包括券契)的组成和演化经历,在此基础上阐释围绕受箓活动展开的教团组织模式和人神关系。早期盟威道教团中的法箓分为多个等级,受箓的过程伴随着教民的成长、成年、婚配和担任教内职务。因此,理论上讲,法箓既在人神关系中扮演重要的中介角色,很多沟通神灵世界的仪式活动只有在箓中吏兵的辅助下才能完成,同时,层级分明的法箓体系也构成了盟威道教团的基本组织框架。作者对法箓在神学和组织层面的双重意义均做以详细介绍,细致地阐明法箓在道教义理中的关键意义。《法箓》一章除重点介绍正一盟威箓外,也对出现较晚的灵宝和上清法箓进行了梳理和讨论,其间还反对了我的一个观点。我曾认为,东晋南朝的上清和灵宝传统主要以“经教”为核心,“法箓”并非其必须,故仅在道教整合运动中临时创作法箓以“充数”。我所依据的证据是目前能看到的上清和灵宝“法箓”,在形式上与标准的正一盟威箓差异明显,不算是神兵神将的名箓。但本书作者指出,能够役使法箓吏兵是从事道教仪式的基础,上清和灵宝两家(尤其灵宝)大概能意识到法箓在行法和仪式方面的意义,故相对较早就开始有意识地创作自家法箓。简言之,我的观点是上清和灵宝素来不重视法箓,但陶金的观点则是二者对这一道教要素也颇为重视。通过本书第三章的详细分析,可发现陶金的反对和纠错大概更有道理。
这部书的第三册由《授度》和《余论》组成,是四册里最薄的一本,但却是全书论证链条中不可或缺的环节。如上文所述,本书第一册主要研究盟威道义理源流和框架,第二册重点放在对占据义理中心的法箓的剖析,而第三册则主要讨论传授法箓等要素的授度仪式。三册书稿组成的“义理框架-中心法箓-授度仪式”的结构,层层递进、彼此贯通。有关道教仪式的讨论,原本是国内道教学研究中最薄弱的领域之一,但通过施舟人(Kristofer Schipper)、劳格文(John Lagerwey)、陈耀庭、吕鹏志等海内外老中青数代人的努力,道教仪式已逐渐成为热门话题,以至于对年轻学者而言,论道教而不及斋醮道法、炼度召遣便可能被贴上“不预流”的标签。尽管专门研究道教仪式的学者群体仍不算太大,但这个领域却已不再像曾经那么“冷门”。道理很简单,“热门”内卷严重后,“冷门”自然会成长为新的热点。这一章对正一授度仪式的内容、仪式结构、符号象征进行分析,除很好地梳理出授度仪式的框架和模型外,更对仪式中所蕴含的“玄理”进行剖析。这一章中,最吸引我的是第二十节“升度仪式与义理考察”。“生无道位,死为下鬼”,既然道士生前恩受法箓获得“道位”,预定了仙界的入场券,那么身故之后自当举办与俗有别的对应仪式,完成羽化登仙的最终步骤。这一节指出道士死后升度仪与生前授度仪之间存在对应关系,并以2021年3月11日,依闾山法为著名海外汉学家兼道士施舟人举办的“三界解释召职登仙醮”为例,细致地描述了一例升度仪式的完整面貌。这段内容让我们在缅怀前贤的同时,收获了对道教仪式的深刻理解。
对我个人而言,全书的第四册可能“最有用”。尽管作者仅将之作为《附录》挂在最后,但这部分内容给出的受箓文书、仪式以及有关宋元道教转变、法职体系要素的讨论,均以具体案例辅助着前文对正一道法箓盟约的论述。附录中,不论是江西修水的《都功箓》、甘肃民勤的《坐靖参传》仪式,还是流传至今的宋以后三种法箓传度文凭,都以新材料的性质吸引了我的眼球。书中有关宋元道教转变要点的讨论,作者梳理出近世以来,道教授度体系中模仿汉官和宋官的两种体系的调和过程。正如我们所熟知的那样,这样的调和在各种版本的《天坛玉格》中表现最为集中,作者对这部文献的分析和使用非常充分。附录二,有关从三山(龙虎山、茅山、阁皂山)并立、到“三山混一”、再到龙虎山以“万法宗坛”的名义统辖道法的过程的分析,值得关注。其中对涵盖越来越广、成分越来越复杂的“正一道教”的历史脉络的整体把握很有指导意义。附录中有关当代道教田野研究“学术伦理”问题的强调,提出了一个值得广泛关注的问题。或许是由于拥有insider身份的原因,作者对道教的热情比一般道教学者强烈很多,由此也对道教研究中可能涉及的伦理问题(尤其是可能对道教带来伤害的现象)颇为敏感。正如作者指出的那样,道教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宗教,学术研究对当代道教内部必须守护的秘传要素的不当公开,可能会伤害信仰者的宗教感情,同时也可能造成扰乱当代宗教生态的后果。事实上,这样的违背学术伦理的研究行为,不仅会对道教产生伤害,对学术研究的持续发展也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有利。公开“秘密”最初确实会令我们因收获新材料而欣喜,但反复如是,恐怕学者将很难取得信仰者的信任——信仰者像“防贼”一样提防披荆斩棘行走在田野中的学者,深藏密宝,不再外借。显然,这不是一幅令人期待的愉悦画面。或许学术研究确实是无疆界的,但“宣传”恐怕还是要考虑到最基本的原则。
以上择要介绍《盟约》的内容组成,接下来从个人阅读感受出发,就这部著作的价值和疑问稍作阐述。本书最大的学术意义自然是完整地梳理了正一道的盟约和法箓制度,并对这些制度的教义玄理进行系统性阐发,在此基础上隐约形成了一个以原始盟威道“清约”为核心的道教教义框架模型。本书无疑是目前最具整体思维的同类型著作,具备承前启后的学术意义。作者资料性和思想性并重的取向,田野工作与文献考察相互印证的方法,都是非常值得推崇的研究和撰述模式。书中将盟威道若干原理与犹太教进行比较的做法,也令人耳目一新。以往的道教比较研究,常常将佛教置于比较的另一端,佛道比较虽常以“找不同”来呈现二者特色,但更多精力则放在用“找相同”来展现二者可能存在的交涉历史。作者以犹太教替换佛教成为道教的比较对象,通过“找相同”的办法,将犹太教研究中一些已经获得较好处理的主题挪用为道教研究的问题意识,从而呈现盟威道及其义理的重要价值。对比项不同,发现自然也不同。唯需说明的是,佛-道比较与犹-道比较的出发点和希图解决的问题不同,各有优势,没必要厚此薄彼。
对图像的充分呈现,也是这部著作的一大特色。以建筑设计师为本职的作者,对图像和美术具备异常的兴趣和感触。书中大量的图像,不仅来源于对既有材料的截取,更有不少来自于作者及其朋友的创作。图像与文字交相辉映,形成独特的视觉系统,给阅读增加很大的乐趣。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一些道教文书和图像比较长,对这些图像的表现非常考验出版社编辑的技术水平。手头这部书中穿插折叠的长图,兼顾了美观与实用。然而,在制图方面或许也存在两个美中不足的地方:第一,彩图部分出现过分靠近中缝的现象,给图像内侧部分的阅览造成困扰;第二,书中一些图示可有可无,甚至毫无必要。如述及中国古代掌控姓名便可控制人、鬼的信仰时,作者给出动画片《千与千寻》中汤婆婆将主人公名字部分收入掌中从而获得掌控和支配主人公权力的案例以及图片(同时还给出动画片《夏目友人帐》中主人公掌握鬼怪名录的情况作为另一个案例)。前后文对名、录(箓)的解释已足够清楚,没必要使用这样的材料辅助论证。如此论述,可能增加阅读乐趣,但却与全书的整体格调不和,有失严肃,弄巧成拙。彩图里已切开的心里美萝卜,大概与《千与千寻》剧照达到了异曲同工的负面效果。瑕不掩瑜,这些小问题不能掩盖整套书图像系统的精美考究。
这部著作优点不少,但也存在这样那样的疑问。从个人的立场和学识出发,我对书中的某些观点表示理解,但却无法达成认同——文章像河,终于流淌到“吃瓜群众”喜闻乐见的河段。
我对这套书最大的疑问主要是有关盟威道义理“玄解”的一些内容,尤其是对作者总结盟威道义理的方法和解释向度心存疑惑。这个问题,往根上说,涉及研究立场(insider-outsider)和思想研究中的“照着讲”和“接着讲”的争论。有关盟威道义理系统的构建,集中体现在第一册后半和第二册中。作者在构建义理系统时,对材料的选择比较自由,时间跨度有时也比较大。如此建构起来的盟威道义理系统,很难说真的符合盟威道最初的现实情况,其可能只是作者通过取择材料外加合理想象制造出来的“理想化盟威道样态”。但作者对这个理想化的样态非常热衷,常以之作为“标准”来衡量后世道教现象是否堕落腐坏。下面以书中花费大量篇幅着重探讨的鹤鸣山盟约和“清约”精神为例,简单谈谈上述问题。
作者对传说中发生在鹤鸣山的张道陵从老君受道事件(简称鹤鸣山盟约)颇为关注,将之作为盟威道“盟约”的起始。道教内部材料给出的鹤鸣山盟约发生在汉安元年(142)五月一日,对一般学者而言,会暂时搁置事件本身的“真假”不论(甚至简单地将之视为张鲁创造的传说),而将精力放在考察传说出现的时间、背景和后续影响上;但对道教信仰者而言,这一事件却是不可置疑的真相,大道“下教”张道陵的情况如教内文献描述的一般无二、真实不虚。作者对鹤鸣山盟约的解读充满新意,但立场却显得有些游移。简单来说,作者既认为这场鹤鸣山盟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将之作为大道下教的重要案例反复强调,但同时又对之做出更为内在的解读,称:“鹤鸣山盟约并非发生于身外,是天师心中的一次灵光的闪耀,而这种难以名状的密契体验需要领会,并转化为人类可以理解的信息”(245页)。类似的说法,在书中反复出现——“鹤鸣山石室内所发生的事件虽然可以被称作‘建立盟约’与‘传授道法’,但其内在实质则是天师在冥通之中所获得的全身心的感知与领悟,所谓的老君、道气,与其说来自身外,倒不如说缘自身中一种极为内在的宗教体验”(333页)。由于将鹤鸣山盟约理解为天师内心的“灵光闪耀”,此次“老君-张道陵”之间的传授便被理解为“人类自性觉醒在历史中的具体表现”(第1页),同时这样的灵光闪耀也可以在天师之外的后人心中获得重复——“不仅显现在天师的心神之中,且还可重复迸发于我们后人的心神之中”(237页)。这样的理解,既与将鹤鸣山盟约作为真实仙道事件的教内解说不同,也与一般的学术理解相异。从根本上来说,这样的认识是推测性的,得不到现有文献的有力支持。但与此同时,这样的推测也因缺少依据而无法被证伪。无法被证实和证伪的问题,大概就不再属于常规文史哲领域讨论的范畴,而应当被理解为对道教神学的创造性理解。有关于此,真诚地讲,我可以理解作者对鹤鸣山盟约及其意义的解读,并觉得这样的解读对教义建设而言很有启发价值,但在个人的学术立场上却很难完全给予认同和接受。从学术立场上看,我们似乎仅能确定这个盟约是曹魏或更早一点出现的盟威道传说,而并不能由这样的传说推测大约一百前年所谓鹤鸣山盟约的真实情况——如果不是彻底而冒失地否定其真实性的话。
接着来看“清约”。作者将早期盟威道的核心价值总结为“清约”精神。这个清约精神不局限于常常被提起的“神不饮食,师不受钱”原则,书中对早期盟威道优越性的集中表述可以被视作对“清约”精神的总结:“盟威道是一个面向平民大众,试图打破年龄、性别、阶层、种族界限,以道气使人类共命的宗教信仰与实践体系,其具有以道德为先导的理性精神,以及以此赋予人类自由意志的自由精神。盟威道的教法并不与尘世中的生活脱节,但其着眼点则在于终极的生命超越。”(834页)作者总结的以“清约”为核心的盟威道义理闪耀着超越时代的光芒,但正如前文所述,作者总结义理的方法与常规学术意图呈现历史切面的旨趣非常不同。通过较为开放的选择和串联道教材料,作者组织起一套看似自洽的义理系统,但这个体系可能无法完全贴敷历史上任何时间点的盟威道真实情况。这样的教义组织办法当然也有启发性,尤其是对道教教义建设和道教信仰者而言充满着难以抗拒吸引力,但却也不是以“求真求实”为目的的常规学术的诉求。严格地讲,书中以“清约”精神为中心编织起的盟威道义理系统,是作者用巧妙的构思创造出的理想模型。这样的教义研究,不能算是“历史学的”和“文献学的”(照着讲),但却很有点“哲学的”味道(接着讲)。常规学术的“求真”,与作者所追求的“求善”之间的张力,由此得到凸显。理想的“清约”光芒万丈,书中甚至产生类似“本质主义”的立场,在一定程度上将是否符合“清约”视作衡量道教进步还是堕落的重要标准。例如,盟威道中,功能性“内箓”(如斩妖捉鬼等专门功能)的产生可能要晚于所有道民都可逐渐获受的“外箓”,作者对这些“内箓”的批评显得颇为苛刻:“‘内箓’‘外箓’之说,实际违背了盟威道教团最初的平等主义宗教精神。由此,‘内箓’的出现,应该在一定程度反映了六朝时期,教团内部的日渐阶层化,以及祭酒的职业化。新的‘内箓’应运而出,被置于‘外箓’之上,旨在赋予祭酒更高的神权与身份。因此,所谓的内、外法箓之别,实际是少数的祭酒用意将自身凌驾于多数道民的一种途径。”(566页)这个观点有一定道理,但也很难定论。如果站在insider的立场上,会认为内箓的功能真实不虚,这些内箓跟外箓一样都是“大道的点化”,而不是坏心肠的祭酒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虚伪创作,因此不会去考虑是否涉及平等和霸权的问题;而站在outsider的立场上,不论内箓、外箓,都无法证明盟威道是力求平等的教团,教团内部的等级一直存在,只是等级之间可以通过立功立德来实现跨越。这样的层级跃升,普遍存在于世俗社会的军功等爵和官阶制度中,但我们却不会承认古代社会中的此类制度和等级安排体现了丰富的平等主义精神。本书第三册最后部分,对张天师“集成形象”的想象,也与“清约”精神相呼应。凡是符合“清约”精神或作者总结的早期盟威道特征的张天师传说形象,最终都成为重组张天师集成特征的材料;反之,不符合者则被认为是后出的传说故事,是对天师真实形象的歪曲。这样的“复原”非常有趣,但却陷入了循环论证的圈套,有思想价值,但可能没有多少学术意义。
以鹤鸣山盟约和清约精神为例,可以较为直观地看到作者对盟威道教义的解读与一般学术理解之间的差异。作者给出的义理系统建构,或许不是为了寻找某个道教史切面的真容,而是希望呈现一幅滤镜下的盛世美颜,为我们提供盟威道最优美的模样。游走在“虚实之际”的做法,有时可能是非历史的、非思想史,甚至还是非文献的,但却是这部书贯穿始终的一种特色。这样的教义解读方式或许将成为本书最可能被驳难的问题。但需要注意的是,非常规学术的解读,不意味着就是“无意义”的思考。从文字中时常显现和切换的insider-outsider双重立场上不难发现,作者在进行盟威道义理建构时,重点本来就是在一定的文献规矩内为道教教义赓续找到一条守正创新、继往开来的思路。这样的现世关怀,使本书的教义建构更多地指向“神学”而非“历史学”。当我们理解了作者撰述的旨趣时,也就能明白此书义理解读的价值所在,不至于耳提面命地“站在学术高度”上对之进行刻薄批判。以文史哲的严肃方法给书中梳理出的教义系统一一“纠错”,既没必要,又无聊透顶。作者本就意不在此,那又何必以我之绳墨尺度他的规矩?当然,就笔者个人的阅读和思考而言,我当然能够理解作者的良苦用心,也认同此番解读的理论意义,但传统的学术价值观(尤其是历史学和思想史立场)深刻地固化了我的思维,使我始终不太能接受这样的处理范式。求同存异,各取所需,承认和尊重世界的多样性,不失为一种明智而开朗的应对办法。
除上述较为宏观的问题外,我对书中的一些史料解读也心存疑惑,这里不妨简单举几个例子。呈现早期盟威道情况的道教文献《大道家令戒》,称老君传授张天师,“造出正一盟威之道,与天地券要”。一般我会将“天地券要”理解为一类券契,与“正一盟威之道”并列,都是老君“造出”的内容。但作者则将之理解为“是指在天地的鉴证下,老君与天师分券立约”(235页)。有关这个问题,经过与作者激烈的半公开讨论,我仍很难理解相应观点,而作者也无法接受我过于平庸的解读。又如南朝高道陆修静在提及盟威道录籍时称:“道科宅录,此是民之副籍。”作者认为,“副籍”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相对于地方官户曹手中掌握的‘录籍’而言,一种是相对于天曹手中所掌握的‘命籍’而言。”作为神灵的“守宅之官”按照这个副籍守护家户。作者推论,“如果(副籍)只是一份如‘户口簿’一样的物品,很难具有神圣的效力使得‘守宅之官’莅临”,故怀疑这是一种“契券”(532页)。但陆修静对“副籍”的解说,指出“籍主皆赍录诣本治,更相承录,以注正命籍”,则这里的“副籍”,似乎更应该理解为户主(籍主)手里保存的、写明自家户口情况的“籍簿”,其“副”应当是与“领户化民”的道教祭酒(不是地方官)手中保存的集体录籍相对而言。副籍或可平实地理解为守宅神灵执行保护义务的依据,而不必解释为调动神灵的“券契”。从“去神秘化”的角度来进行解读,我怀疑之所以强调提供神灵守护与副籍记述挂钩,可能是为了保障民户及时报备人口变动信息的信仰和行政策略,以使祭酒更加有效地掌握“领户化民”的权力。
再如,著名的《老子想尔注》中称:“腹者,道囊,气常欲实。”作者对“气常欲实”的解释是“道气在主观上意欲进入人体”(705页)。但我却怀疑这句话是典型的倒装句式,“气”不是主语,“常欲”也不是“气”的意图——正常语序应该是“常欲气实”,意思是最好一直用气充实肚子。类似的倒装句式并不罕见,若坚持按照字面顺序理解,则不知《延陵先生集新旧服气经》里服气导引时的“衣带常欲宽”当作何解。对于“气”“道”等关键概念的过分敏感,可能导致钻入“玄义”牛角尖的错误结果。还如,作者认为将正一、灵宝、上清理解为“相互对立、各自独立的三支教派”,是“以西方宗教的教派主义来对中国宗教进行歪解,其本质上是对经典的粗浅误读”。事实上,上清和灵宝“乃是在各自的理路之下,对自身盟威道信仰的提升与处境化调适”(895页)。这个观点有一定道理,上清和灵宝确实出现于盟威道已经存在的社会和信仰环境中,由此接触和接受盟威道的某些理念非常正常。但我个人认为,“青出于蓝而不是蓝”,刻板地将三家并立,甚至认为存在连绵不绝的“上清派”“灵宝派”,绝不是与历史相符的认识,但三者之间的重大差异(甚至是本质差异)也不能因此而被抹杀。事实上,我们可以看到三个传统的奉行者(或者说背后教团)确实存在交叉,但却并不完全相同。将强调三者差异的理解说成是“对经典的粗浅误读”,是从一个极端跳跃到另一个极端的过犹不及,不无意气用事的感觉。
除此之外,作者对北魏道士寇谦之有关正一道都功版“迁还本治”的理解的反对,看上去也不无过分演绎的嫌疑(822页及之后,相关内容略微有点繁复,读者可自行翻阅)。基本上,我个人还是倾向接受寇谦之提供的更加平实的解释——即“迁还本治”还是指天师降曹后,流散在外的教民未来有机会回到原本的二十四治(或二十八治)治区,而不是在讲这些教民死后升入仙界的“大治”的事。至于书中有关南北朝时期多次出现的传授张道陵道法的“新出老君(老鬼)”(一般认为等同于太上老君)的玄妙解释,“大道既然永恒,何言‘新出’?老君既‘老’,又何以言‘新’?这些看似自我矛盾的表述实际正反映出了大道的本质:太易”云云(307页),新颖无比,但也超出了我所能接受的底线。类似情况还有不少,这里不再一一铺述。整体来说,作者对道教文献和现象的部分解读,趋向于挖掘奇妙、玄奥的义理,确实富有创造性和启发性,但对于我这样缺少想象力的顽固头脑而言,却造成了领悟上的严重困扰。
观点之外,可能是因为写得太快,也可能是因为书稿太厚校对不易,错别字、遣词不恰、句法错误稍微有些常见。这样的错误不仅影响阅读体验,有时还会误导读者对作者意思的理解。如书中提到放马滩秦简“丹还阳”这个材料,作者称这“本质上是一份秦昭襄王三十八年由地方县丞向秦国御史上呈的公文”(101页)。但学界普遍认为这个材料的“本质”是一篇志怪故事,只是呈现为公文的形式。经过与作者的直接交流,作者也承认“丹还阳”实际是志怪。“本质”这样不当词语的使用,几乎让人以为作者对这份材料的性质存在误解。此类问题重印时应当一并改善。
总体而言,这部著作具备较高的学术意义和启发性,但也存在一些可以继续商榷的问题。而不论是价值还是问题,都足以引发广泛的关注和持续的讨论——价值和争议并存,是优秀著作的典型标志之一。与作者的多年私交不能抵消我对此书材料解析和历史描述方面的疑虑;同时,这些疑虑,甚至不满也无法阻止我对书中描述道教义理架构时的勇敢睿智以及作者之于道教的热诚表达赞美和肯定。一篇万把字的书评,无法完整地完成对这部两寸来厚的著作的分析。接下来一段时间,对本书的讨论或许会形成热潮,这有可能成为辨明正一道教演化过程若干重点问题的良好契机。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互相参看,兴许会在争议之中收获意外的发现。
《盟约:道教法箓的精神内涵与授度仪式》,陶金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10月出版,1627页,198.00元
2022年盛夏,烈阳炙烤着的圣地茅山看不到一缕缥缈云霞,在热气中扭曲的丝丝灰烟让人疑心是山火的前奏。受陶金邀请,我赶赴茅山参加江苏省道学院建设方案的论证活动。就在此次行程中,获悉他的《盟约:道教法箓的精神内涵与授度仪式》即将出版。基于对此书大致内容和作者基本理念的了解,此书成为2023年度我最期待的道教论著。拿到这部书的一刻,超乎意料的不仅是书的体量(一千六百多页),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书中的内容和观点如此复杂纠缠,突出的价值与可能的疑虑撕扯着我对这部著作的整体认识。
这部著作分为四册,侧重均有不同。第一册包括《前言》和《前夜》《盟约》两章(本段和下一段里的《盟约》均指第二章,而非书名)。《前言》中,作者简要介绍此书秉持的理念,提出诸如人本位、道本位、师本位、民本位的撰述立场。从后文的情况来看,作者确实将“四本位”贯彻始终——人的“主观能动性”、突出的崇道和“insider”立场、道要师受的关键价值以及对早期盟威道“平民宗教”的推重等,被反复提及,并以此为线索搭构起一套理想中的道教“神学”(如果这个词还可以将就使用的话)和实践模型。《前言》中的这些想法格外清晰,使我们了解到此书的创作目的并不完全满足于呈现道教某个历史切面的真实情况,而是希图在部分道教文献的基础上,从宗教学和教义建设的角度构拟出优秀的道教义理原型(或模型),并将这样的理想原型引入当下焦虑万分的道教义理建设运动。《前夜》主要介绍商周两汉时期中国传统信仰要点;《盟约》首先解说先秦册命等盟约仪式,紧接着展开对汉末盟威道盟约的讨论,并对盟威道的重要义理主题进行分析和串联。
尽管《前夜》和《盟约》对盟威道“前史”的介绍并没有太多新见,行文和组织方面也显得有些啰嗦,但却并非可有可无的部分。作者耗费两百多页篇幅(占全书八分之一强)来交代问题,自然有其考虑。揣测作者的心思并不那么难,一者当然是强调道教从文化源头来看就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打根上来说就属于中国文化的“中心”,而不是常被儒家攻击的“异端”;二者是试图指出道教的“源头”并不仅仅是玄虚的老庄思想,并尝试将道教的思考和信仰实践落实到更多更具体的来源上;三者则通过梳理和比较阐明早期道教的教义和组织模式部分来源于对世俗官方的模仿,因此带有很明确的时代烙印,同时又揭示道教在面对社会危机时提出与官方不同、且富有创造性和实验性的应对办法——这些办法的内核则是作者强调的盟威道的宗教精神。《盟约》中用了近三百页篇幅介绍早期盟威道的盟约活动和基本义理,总结出盟威道“神不饮食、师不受钱”等“清约”精神。在作者看来,传说中大道与张天师立盟、天师与川中百鬼立盟、天师和祭酒与道民立盟,构成了盟威道盟约的几个层次,所有盟约的本质都是大道“下教”的重演,盟约的特征则可以总结为区别于朝廷血食祭祀的“清约”大道。《盟约》这部分内容中最富有创造性的地方,在于作者将盟威道的若干核心义理要素“串联”成一个相互联系、彼此贯通的理论框架,教义诠释由此获得很强的整体性和系统性。教义的极端复杂性(有时甚至是矛盾性),使得将早期盟威道义理系统化的工作在思想史研究中并不多见,所取得的效果也不能令人满意。由是,作者对盟威道教义的组织和编排便显得难能可贵。其不仅形成一定的学术价值,更重要的或许是对当代道教教义建设所可能带来的启发。当然,这样的教义串联并非毫无疑问,突出缺陷和问题稍后集中分析。
《盟约》的第二册就是第三章《法箓》。一如其名,这一接近五百页的篇章主要就是在讨论早期道教的法箓问题。法箓,对于当前道教研究者而言绝不陌生,但不少人却仍将之与“符”混淆起来,流行一时的“符箓(派)”的说法长期误导大众认知。道符,一般表现为文字与象征符号结合的图形,以之为“合同”(类似虎符)调动神灵和大道之力。法箓,一般是写画有大道兵将的长卷或册子,在仪式中授予修道者。依法拥有法箓的修道者,有调动和役使箓上兵将的权力,这些原则上是由道气所化的大道吏兵则会受命为修道者提供传章送表、驱邪斩煞等服务。符、箓之别,还是比较明显的。在这一章中,作者着重介绍盟威道(正一道)法箓系统(包括券契)的组成和演化经历,在此基础上阐释围绕受箓活动展开的教团组织模式和人神关系。早期盟威道教团中的法箓分为多个等级,受箓的过程伴随着教民的成长、成年、婚配和担任教内职务。因此,理论上讲,法箓既在人神关系中扮演重要的中介角色,很多沟通神灵世界的仪式活动只有在箓中吏兵的辅助下才能完成,同时,层级分明的法箓体系也构成了盟威道教团的基本组织框架。作者对法箓在神学和组织层面的双重意义均做以详细介绍,细致地阐明法箓在道教义理中的关键意义。《法箓》一章除重点介绍正一盟威箓外,也对出现较晚的灵宝和上清法箓进行了梳理和讨论,其间还反对了我的一个观点。我曾认为,东晋南朝的上清和灵宝传统主要以“经教”为核心,“法箓”并非其必须,故仅在道教整合运动中临时创作法箓以“充数”。我所依据的证据是目前能看到的上清和灵宝“法箓”,在形式上与标准的正一盟威箓差异明显,不算是神兵神将的名箓。但本书作者指出,能够役使法箓吏兵是从事道教仪式的基础,上清和灵宝两家(尤其灵宝)大概能意识到法箓在行法和仪式方面的意义,故相对较早就开始有意识地创作自家法箓。简言之,我的观点是上清和灵宝素来不重视法箓,但陶金的观点则是二者对这一道教要素也颇为重视。通过本书第三章的详细分析,可发现陶金的反对和纠错大概更有道理。
这部书的第三册由《授度》和《余论》组成,是四册里最薄的一本,但却是全书论证链条中不可或缺的环节。如上文所述,本书第一册主要研究盟威道义理源流和框架,第二册重点放在对占据义理中心的法箓的剖析,而第三册则主要讨论传授法箓等要素的授度仪式。三册书稿组成的“义理框架-中心法箓-授度仪式”的结构,层层递进、彼此贯通。有关道教仪式的讨论,原本是国内道教学研究中最薄弱的领域之一,但通过施舟人(Kristofer Schipper)、劳格文(John Lagerwey)、陈耀庭、吕鹏志等海内外老中青数代人的努力,道教仪式已逐渐成为热门话题,以至于对年轻学者而言,论道教而不及斋醮道法、炼度召遣便可能被贴上“不预流”的标签。尽管专门研究道教仪式的学者群体仍不算太大,但这个领域却已不再像曾经那么“冷门”。道理很简单,“热门”内卷严重后,“冷门”自然会成长为新的热点。这一章对正一授度仪式的内容、仪式结构、符号象征进行分析,除很好地梳理出授度仪式的框架和模型外,更对仪式中所蕴含的“玄理”进行剖析。这一章中,最吸引我的是第二十节“升度仪式与义理考察”。“生无道位,死为下鬼”,既然道士生前恩受法箓获得“道位”,预定了仙界的入场券,那么身故之后自当举办与俗有别的对应仪式,完成羽化登仙的最终步骤。这一节指出道士死后升度仪与生前授度仪之间存在对应关系,并以2021年3月11日,依闾山法为著名海外汉学家兼道士施舟人举办的“三界解释召职登仙醮”为例,细致地描述了一例升度仪式的完整面貌。这段内容让我们在缅怀前贤的同时,收获了对道教仪式的深刻理解。
对我个人而言,全书的第四册可能“最有用”。尽管作者仅将之作为《附录》挂在最后,但这部分内容给出的受箓文书、仪式以及有关宋元道教转变、法职体系要素的讨论,均以具体案例辅助着前文对正一道法箓盟约的论述。附录中,不论是江西修水的《都功箓》、甘肃民勤的《坐靖参传》仪式,还是流传至今的宋以后三种法箓传度文凭,都以新材料的性质吸引了我的眼球。书中有关宋元道教转变要点的讨论,作者梳理出近世以来,道教授度体系中模仿汉官和宋官的两种体系的调和过程。正如我们所熟知的那样,这样的调和在各种版本的《天坛玉格》中表现最为集中,作者对这部文献的分析和使用非常充分。附录二,有关从三山(龙虎山、茅山、阁皂山)并立、到“三山混一”、再到龙虎山以“万法宗坛”的名义统辖道法的过程的分析,值得关注。其中对涵盖越来越广、成分越来越复杂的“正一道教”的历史脉络的整体把握很有指导意义。附录中有关当代道教田野研究“学术伦理”问题的强调,提出了一个值得广泛关注的问题。或许是由于拥有insider身份的原因,作者对道教的热情比一般道教学者强烈很多,由此也对道教研究中可能涉及的伦理问题(尤其是可能对道教带来伤害的现象)颇为敏感。正如作者指出的那样,道教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宗教,学术研究对当代道教内部必须守护的秘传要素的不当公开,可能会伤害信仰者的宗教感情,同时也可能造成扰乱当代宗教生态的后果。事实上,这样的违背学术伦理的研究行为,不仅会对道教产生伤害,对学术研究的持续发展也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有利。公开“秘密”最初确实会令我们因收获新材料而欣喜,但反复如是,恐怕学者将很难取得信仰者的信任——信仰者像“防贼”一样提防披荆斩棘行走在田野中的学者,深藏密宝,不再外借。显然,这不是一幅令人期待的愉悦画面。或许学术研究确实是无疆界的,但“宣传”恐怕还是要考虑到最基本的原则。
以上择要介绍《盟约》的内容组成,接下来从个人阅读感受出发,就这部著作的价值和疑问稍作阐述。本书最大的学术意义自然是完整地梳理了正一道的盟约和法箓制度,并对这些制度的教义玄理进行系统性阐发,在此基础上隐约形成了一个以原始盟威道“清约”为核心的道教教义框架模型。本书无疑是目前最具整体思维的同类型著作,具备承前启后的学术意义。作者资料性和思想性并重的取向,田野工作与文献考察相互印证的方法,都是非常值得推崇的研究和撰述模式。书中将盟威道若干原理与犹太教进行比较的做法,也令人耳目一新。以往的道教比较研究,常常将佛教置于比较的另一端,佛道比较虽常以“找不同”来呈现二者特色,但更多精力则放在用“找相同”来展现二者可能存在的交涉历史。作者以犹太教替换佛教成为道教的比较对象,通过“找相同”的办法,将犹太教研究中一些已经获得较好处理的主题挪用为道教研究的问题意识,从而呈现盟威道及其义理的重要价值。对比项不同,发现自然也不同。唯需说明的是,佛-道比较与犹-道比较的出发点和希图解决的问题不同,各有优势,没必要厚此薄彼。
对图像的充分呈现,也是这部著作的一大特色。以建筑设计师为本职的作者,对图像和美术具备异常的兴趣和感触。书中大量的图像,不仅来源于对既有材料的截取,更有不少来自于作者及其朋友的创作。图像与文字交相辉映,形成独特的视觉系统,给阅读增加很大的乐趣。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一些道教文书和图像比较长,对这些图像的表现非常考验出版社编辑的技术水平。手头这部书中穿插折叠的长图,兼顾了美观与实用。然而,在制图方面或许也存在两个美中不足的地方:第一,彩图部分出现过分靠近中缝的现象,给图像内侧部分的阅览造成困扰;第二,书中一些图示可有可无,甚至毫无必要。如述及中国古代掌控姓名便可控制人、鬼的信仰时,作者给出动画片《千与千寻》中汤婆婆将主人公名字部分收入掌中从而获得掌控和支配主人公权力的案例以及图片(同时还给出动画片《夏目友人帐》中主人公掌握鬼怪名录的情况作为另一个案例)。前后文对名、录(箓)的解释已足够清楚,没必要使用这样的材料辅助论证。如此论述,可能增加阅读乐趣,但却与全书的整体格调不和,有失严肃,弄巧成拙。彩图里已切开的心里美萝卜,大概与《千与千寻》剧照达到了异曲同工的负面效果。瑕不掩瑜,这些小问题不能掩盖整套书图像系统的精美考究。
这部著作优点不少,但也存在这样那样的疑问。从个人的立场和学识出发,我对书中的某些观点表示理解,但却无法达成认同——文章像河,终于流淌到“吃瓜群众”喜闻乐见的河段。
我对这套书最大的疑问主要是有关盟威道义理“玄解”的一些内容,尤其是对作者总结盟威道义理的方法和解释向度心存疑惑。这个问题,往根上说,涉及研究立场(insider-outsider)和思想研究中的“照着讲”和“接着讲”的争论。有关盟威道义理系统的构建,集中体现在第一册后半和第二册中。作者在构建义理系统时,对材料的选择比较自由,时间跨度有时也比较大。如此建构起来的盟威道义理系统,很难说真的符合盟威道最初的现实情况,其可能只是作者通过取择材料外加合理想象制造出来的“理想化盟威道样态”。但作者对这个理想化的样态非常热衷,常以之作为“标准”来衡量后世道教现象是否堕落腐坏。下面以书中花费大量篇幅着重探讨的鹤鸣山盟约和“清约”精神为例,简单谈谈上述问题。
作者对传说中发生在鹤鸣山的张道陵从老君受道事件(简称鹤鸣山盟约)颇为关注,将之作为盟威道“盟约”的起始。道教内部材料给出的鹤鸣山盟约发生在汉安元年(142)五月一日,对一般学者而言,会暂时搁置事件本身的“真假”不论(甚至简单地将之视为张鲁创造的传说),而将精力放在考察传说出现的时间、背景和后续影响上;但对道教信仰者而言,这一事件却是不可置疑的真相,大道“下教”张道陵的情况如教内文献描述的一般无二、真实不虚。作者对鹤鸣山盟约的解读充满新意,但立场却显得有些游移。简单来说,作者既认为这场鹤鸣山盟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将之作为大道下教的重要案例反复强调,但同时又对之做出更为内在的解读,称:“鹤鸣山盟约并非发生于身外,是天师心中的一次灵光的闪耀,而这种难以名状的密契体验需要领会,并转化为人类可以理解的信息”(245页)。类似的说法,在书中反复出现——“鹤鸣山石室内所发生的事件虽然可以被称作‘建立盟约’与‘传授道法’,但其内在实质则是天师在冥通之中所获得的全身心的感知与领悟,所谓的老君、道气,与其说来自身外,倒不如说缘自身中一种极为内在的宗教体验”(333页)。由于将鹤鸣山盟约理解为天师内心的“灵光闪耀”,此次“老君-张道陵”之间的传授便被理解为“人类自性觉醒在历史中的具体表现”(第1页),同时这样的灵光闪耀也可以在天师之外的后人心中获得重复——“不仅显现在天师的心神之中,且还可重复迸发于我们后人的心神之中”(237页)。这样的理解,既与将鹤鸣山盟约作为真实仙道事件的教内解说不同,也与一般的学术理解相异。从根本上来说,这样的认识是推测性的,得不到现有文献的有力支持。但与此同时,这样的推测也因缺少依据而无法被证伪。无法被证实和证伪的问题,大概就不再属于常规文史哲领域讨论的范畴,而应当被理解为对道教神学的创造性理解。有关于此,真诚地讲,我可以理解作者对鹤鸣山盟约及其意义的解读,并觉得这样的解读对教义建设而言很有启发价值,但在个人的学术立场上却很难完全给予认同和接受。从学术立场上看,我们似乎仅能确定这个盟约是曹魏或更早一点出现的盟威道传说,而并不能由这样的传说推测大约一百前年所谓鹤鸣山盟约的真实情况——如果不是彻底而冒失地否定其真实性的话。
接着来看“清约”。作者将早期盟威道的核心价值总结为“清约”精神。这个清约精神不局限于常常被提起的“神不饮食,师不受钱”原则,书中对早期盟威道优越性的集中表述可以被视作对“清约”精神的总结:“盟威道是一个面向平民大众,试图打破年龄、性别、阶层、种族界限,以道气使人类共命的宗教信仰与实践体系,其具有以道德为先导的理性精神,以及以此赋予人类自由意志的自由精神。盟威道的教法并不与尘世中的生活脱节,但其着眼点则在于终极的生命超越。”(834页)作者总结的以“清约”为核心的盟威道义理闪耀着超越时代的光芒,但正如前文所述,作者总结义理的方法与常规学术意图呈现历史切面的旨趣非常不同。通过较为开放的选择和串联道教材料,作者组织起一套看似自洽的义理系统,但这个体系可能无法完全贴敷历史上任何时间点的盟威道真实情况。这样的教义组织办法当然也有启发性,尤其是对道教教义建设和道教信仰者而言充满着难以抗拒吸引力,但却也不是以“求真求实”为目的的常规学术的诉求。严格地讲,书中以“清约”精神为中心编织起的盟威道义理系统,是作者用巧妙的构思创造出的理想模型。这样的教义研究,不能算是“历史学的”和“文献学的”(照着讲),但却很有点“哲学的”味道(接着讲)。常规学术的“求真”,与作者所追求的“求善”之间的张力,由此得到凸显。理想的“清约”光芒万丈,书中甚至产生类似“本质主义”的立场,在一定程度上将是否符合“清约”视作衡量道教进步还是堕落的重要标准。例如,盟威道中,功能性“内箓”(如斩妖捉鬼等专门功能)的产生可能要晚于所有道民都可逐渐获受的“外箓”,作者对这些“内箓”的批评显得颇为苛刻:“‘内箓’‘外箓’之说,实际违背了盟威道教团最初的平等主义宗教精神。由此,‘内箓’的出现,应该在一定程度反映了六朝时期,教团内部的日渐阶层化,以及祭酒的职业化。新的‘内箓’应运而出,被置于‘外箓’之上,旨在赋予祭酒更高的神权与身份。因此,所谓的内、外法箓之别,实际是少数的祭酒用意将自身凌驾于多数道民的一种途径。”(566页)这个观点有一定道理,但也很难定论。如果站在insider的立场上,会认为内箓的功能真实不虚,这些内箓跟外箓一样都是“大道的点化”,而不是坏心肠的祭酒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虚伪创作,因此不会去考虑是否涉及平等和霸权的问题;而站在outsider的立场上,不论内箓、外箓,都无法证明盟威道是力求平等的教团,教团内部的等级一直存在,只是等级之间可以通过立功立德来实现跨越。这样的层级跃升,普遍存在于世俗社会的军功等爵和官阶制度中,但我们却不会承认古代社会中的此类制度和等级安排体现了丰富的平等主义精神。本书第三册最后部分,对张天师“集成形象”的想象,也与“清约”精神相呼应。凡是符合“清约”精神或作者总结的早期盟威道特征的张天师传说形象,最终都成为重组张天师集成特征的材料;反之,不符合者则被认为是后出的传说故事,是对天师真实形象的歪曲。这样的“复原”非常有趣,但却陷入了循环论证的圈套,有思想价值,但可能没有多少学术意义。
以鹤鸣山盟约和清约精神为例,可以较为直观地看到作者对盟威道教义的解读与一般学术理解之间的差异。作者给出的义理系统建构,或许不是为了寻找某个道教史切面的真容,而是希望呈现一幅滤镜下的盛世美颜,为我们提供盟威道最优美的模样。游走在“虚实之际”的做法,有时可能是非历史的、非思想史,甚至还是非文献的,但却是这部书贯穿始终的一种特色。这样的教义解读方式或许将成为本书最可能被驳难的问题。但需要注意的是,非常规学术的解读,不意味着就是“无意义”的思考。从文字中时常显现和切换的insider-outsider双重立场上不难发现,作者在进行盟威道义理建构时,重点本来就是在一定的文献规矩内为道教教义赓续找到一条守正创新、继往开来的思路。这样的现世关怀,使本书的教义建构更多地指向“神学”而非“历史学”。当我们理解了作者撰述的旨趣时,也就能明白此书义理解读的价值所在,不至于耳提面命地“站在学术高度”上对之进行刻薄批判。以文史哲的严肃方法给书中梳理出的教义系统一一“纠错”,既没必要,又无聊透顶。作者本就意不在此,那又何必以我之绳墨尺度他的规矩?当然,就笔者个人的阅读和思考而言,我当然能够理解作者的良苦用心,也认同此番解读的理论意义,但传统的学术价值观(尤其是历史学和思想史立场)深刻地固化了我的思维,使我始终不太能接受这样的处理范式。求同存异,各取所需,承认和尊重世界的多样性,不失为一种明智而开朗的应对办法。
除上述较为宏观的问题外,我对书中的一些史料解读也心存疑惑,这里不妨简单举几个例子。呈现早期盟威道情况的道教文献《大道家令戒》,称老君传授张天师,“造出正一盟威之道,与天地券要”。一般我会将“天地券要”理解为一类券契,与“正一盟威之道”并列,都是老君“造出”的内容。但作者则将之理解为“是指在天地的鉴证下,老君与天师分券立约”(235页)。有关这个问题,经过与作者激烈的半公开讨论,我仍很难理解相应观点,而作者也无法接受我过于平庸的解读。又如南朝高道陆修静在提及盟威道录籍时称:“道科宅录,此是民之副籍。”作者认为,“副籍”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相对于地方官户曹手中掌握的‘录籍’而言,一种是相对于天曹手中所掌握的‘命籍’而言。”作为神灵的“守宅之官”按照这个副籍守护家户。作者推论,“如果(副籍)只是一份如‘户口簿’一样的物品,很难具有神圣的效力使得‘守宅之官’莅临”,故怀疑这是一种“契券”(532页)。但陆修静对“副籍”的解说,指出“籍主皆赍录诣本治,更相承录,以注正命籍”,则这里的“副籍”,似乎更应该理解为户主(籍主)手里保存的、写明自家户口情况的“籍簿”,其“副”应当是与“领户化民”的道教祭酒(不是地方官)手中保存的集体录籍相对而言。副籍或可平实地理解为守宅神灵执行保护义务的依据,而不必解释为调动神灵的“券契”。从“去神秘化”的角度来进行解读,我怀疑之所以强调提供神灵守护与副籍记述挂钩,可能是为了保障民户及时报备人口变动信息的信仰和行政策略,以使祭酒更加有效地掌握“领户化民”的权力。
再如,著名的《老子想尔注》中称:“腹者,道囊,气常欲实。”作者对“气常欲实”的解释是“道气在主观上意欲进入人体”(705页)。但我却怀疑这句话是典型的倒装句式,“气”不是主语,“常欲”也不是“气”的意图——正常语序应该是“常欲气实”,意思是最好一直用气充实肚子。类似的倒装句式并不罕见,若坚持按照字面顺序理解,则不知《延陵先生集新旧服气经》里服气导引时的“衣带常欲宽”当作何解。对于“气”“道”等关键概念的过分敏感,可能导致钻入“玄义”牛角尖的错误结果。还如,作者认为将正一、灵宝、上清理解为“相互对立、各自独立的三支教派”,是“以西方宗教的教派主义来对中国宗教进行歪解,其本质上是对经典的粗浅误读”。事实上,上清和灵宝“乃是在各自的理路之下,对自身盟威道信仰的提升与处境化调适”(895页)。这个观点有一定道理,上清和灵宝确实出现于盟威道已经存在的社会和信仰环境中,由此接触和接受盟威道的某些理念非常正常。但我个人认为,“青出于蓝而不是蓝”,刻板地将三家并立,甚至认为存在连绵不绝的“上清派”“灵宝派”,绝不是与历史相符的认识,但三者之间的重大差异(甚至是本质差异)也不能因此而被抹杀。事实上,我们可以看到三个传统的奉行者(或者说背后教团)确实存在交叉,但却并不完全相同。将强调三者差异的理解说成是“对经典的粗浅误读”,是从一个极端跳跃到另一个极端的过犹不及,不无意气用事的感觉。
除此之外,作者对北魏道士寇谦之有关正一道都功版“迁还本治”的理解的反对,看上去也不无过分演绎的嫌疑(822页及之后,相关内容略微有点繁复,读者可自行翻阅)。基本上,我个人还是倾向接受寇谦之提供的更加平实的解释——即“迁还本治”还是指天师降曹后,流散在外的教民未来有机会回到原本的二十四治(或二十八治)治区,而不是在讲这些教民死后升入仙界的“大治”的事。至于书中有关南北朝时期多次出现的传授张道陵道法的“新出老君(老鬼)”(一般认为等同于太上老君)的玄妙解释,“大道既然永恒,何言‘新出’?老君既‘老’,又何以言‘新’?这些看似自我矛盾的表述实际正反映出了大道的本质:太易”云云(307页),新颖无比,但也超出了我所能接受的底线。类似情况还有不少,这里不再一一铺述。整体来说,作者对道教文献和现象的部分解读,趋向于挖掘奇妙、玄奥的义理,确实富有创造性和启发性,但对于我这样缺少想象力的顽固头脑而言,却造成了领悟上的严重困扰。
观点之外,可能是因为写得太快,也可能是因为书稿太厚校对不易,错别字、遣词不恰、句法错误稍微有些常见。这样的错误不仅影响阅读体验,有时还会误导读者对作者意思的理解。如书中提到放马滩秦简“丹还阳”这个材料,作者称这“本质上是一份秦昭襄王三十八年由地方县丞向秦国御史上呈的公文”(101页)。但学界普遍认为这个材料的“本质”是一篇志怪故事,只是呈现为公文的形式。经过与作者的直接交流,作者也承认“丹还阳”实际是志怪。“本质”这样不当词语的使用,几乎让人以为作者对这份材料的性质存在误解。此类问题重印时应当一并改善。
总体而言,这部著作具备较高的学术意义和启发性,但也存在一些可以继续商榷的问题。而不论是价值还是问题,都足以引发广泛的关注和持续的讨论——价值和争议并存,是优秀著作的典型标志之一。与作者的多年私交不能抵消我对此书材料解析和历史描述方面的疑虑;同时,这些疑虑,甚至不满也无法阻止我对书中描述道教义理架构时的勇敢睿智以及作者之于道教的热诚表达赞美和肯定。一篇万把字的书评,无法完整地完成对这部两寸来厚的著作的分析。接下来一段时间,对本书的讨论或许会形成热潮,这有可能成为辨明正一道教演化过程若干重点问题的良好契机。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互相参看,兴许会在争议之中收获意外的发现。
无论你支持抑或反对,弗朗西斯·福山都是未来写作思想史著作时,不可绕过的人物。
福山的思考与此时此刻的历史息息相关,当柏林墙倒下,他信心满满借黑格尔与科耶夫之名,宣布“历史的终结”。当美国陷入了阿富汗和伊拉克两场战争的泥潭之中,他开始思索国家建设和政治秩序的起源。2016年美国大选后,作为政治素人异军突起的特朗普,则让福山开始凝视西方社会的,和制度和共识政治难以弥合的伤疤。我们很难用学术作品或者政论之类的文体来定义福山的作品。它们既可以视作对政治现实的诊断,也可以当做一封写给未来世界读者的信。因此,对于福山的争议从未结束,有人认为他代表了一种以资本主义+自由意识形态为特征的浅薄乐观主义,有人认为“历史的终结”只是另外一种庸俗化的历史决定论,福山刻意忽略了意识形态和经济关系的互动。
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日裔美籍学者,哈佛大学政治学博士,现任美国斯坦福大学弗里曼斯伯格里国际问题研究所奥利弗·诺梅里尼高级研究员,此前曾任教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尼兹高等国际研究院、乔治·梅森大学公共政策学院,曾任美国国务院政策企划局副局长、兰德公司研究员。
也许所有的宏大叙事都会在放大镜下变得脆弱不堪,然而福山的关怀似乎是一致的。无论是在冷战胜利时,还是特朗普当选的“至暗时刻”,福山一直扮演的是制度的“诤友”。当历史不断前进,世界政治也处于变动之中。当历史终结的志得意满消散,政治学势必要重新审视现代政治中的单一性和多元性。善于从思想史与宏大叙事出发的福山,多少显得有些无所适从。20世纪末的人们曾经寄希望于技术的进步,国家联盟的推广,全球贸易的互联,并在此基础上走向一个更乐观的未来。然而在今天,人们发现他们试图在二十世纪的尾声告别的,在以一种新的方式卷土重来。而福山在《身份政治》一书中也发现,他曾经给予希望与未来的政体,在内部也开始撕裂。
历史学家托尼·朱特曾说过,“当事实开始改变,我的看法也随之改变。”我们无法确定世界的未来,更无法寻找一种笃定的观念描述连接着我们与未来的历史。当我们身处一个脆弱的的世界之中,也许应该和福山一样,重新调适自己的坐标,寻找另一种真诚的视角。
《身份政治》,[美] 弗朗西斯·福山 著,刘芳 译,理想国 | 中译出版社,2021年10月。
当时间地图上远看最醒目的浩荡江河,被研究者条分缕析成无数支流和地下水的网络,那种试图笼罩整个世界历史(Weltgeschichte)的“历史哲学”,便如只能存在于黎明的晨雾般消散了。理性已逼近正午。弗朗西斯·福山不同于黑格尔,在作品《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中,他已充分意识到其“历史”概念不容于本时代的哲学与史学。他指责哲学家们沦为了悲观主义者,不再相信“人类生活的任何一面都有哲理”。事实并非如此。正因为现代哲学要求理解生活世界的诸方面,世界的庞杂多元才让我们不再相信它们的组合方式是唯一的或“理性的”。其实福山自己也这样想:他既没有全盘否定其他历史观,例如现代化理论或科学进步导致历史进步等观点,也没有放弃霍布斯和洛克揭示的另一些原则。福山重提了一种被遗忘的原因,即“为承认而斗争”,却并未主张它是唯一归因,该因素与各种现代政治经济理论之间有明显的逻辑断裂,在章节上也交替相隔,这正是历史力量的多元性的体现。
理论的贫瘠与历史的多元
《历史的终结》遭到的最常见批判,就是用柯耶夫版的黑格尔哲学来解释平等与:最初的主奴关系源自战斗者与顺从者的区别,权力出自用生命冒险。然而在平等出现之前,主人无法得到另一个主人的平等承认,而不自由的奴隶只能畏惧而无能承认,于是主人最终接受了奴隶发明的平等意识,直到所有人都得到承认。福山认为未来的不确定性在于无法预知人类是会追求平等还是追求优越。然而他既然认为二者的冲突是永恒的,这个关于未来的疑惑,其实也内在于他对历史的解释:主奴斗争为何不一直追求优越,而是演化出平等的观念?毕竟社会地位略高或略低者也可相互承认,有效的承认无需完全平等。
福山对承认的平等的历史起源解释是不充分的,其实是因为这种解释对于人格平等是多余的。在他看来“平等”和“崇敬”、“蔑视”等描述社会承认的词汇是同类,仅有程度差别。但这又如何解释以下现象,例如我们崇敬那些一贯平等公正的圣贤?“人格”的概念就像物理学的“质点”一样,是一种抽象;“平等”就像几何学的“直线”一样,充满秩序感、对称感、简洁与美。演化之路短视又曲折。人格平等的观念无法由“承认”历史地演化出来,也不是社会学的,就像欧几里得的“直线”概念绝非从自然界中归纳出的结果。柏拉图说,强盗集团内部也得讲公正,同理,即便在最不平等的社会,也仍有许多人是平等的,相反,人格不平等总是依赖神秘主义意识形态。公正的与优越的不矛盾,公正的姿态超越于对象和自我之上,它的鸟瞰视角是权力意志的一种表达。平等公正的理性态度彰显着强大和自控,而非理性地要求世界围着自己转则暴露出散漫和软弱。“公正”意味着人格平等,“优越”则只能是德性或能力的优越,它们分属两个层面。
哈尔福德·约翰·麦金德爵士(1861年2月15日—1947年3月6日),英国地理学家与地缘政治学家。他提出的“心脏地带”与“世界岛”理论深深影响了后来的国际政治学。
当今被称为“自由”的是一种个人主义价值,其意义即严复所说的“权界”。一切自由都会扩张并有损其他人或其他方面的自由,如果一定要追问今人划定权界的哲学“基础”,那或许正是“反基础”的美国实用主义。这一源自经验主义思想,能最方便地连通现代哲学中的有限理性的观念。在詹姆士所说的那个多元的世界中,权界的划分须顺应杜威说的有限个人的“一则经验”的自由伸展,不过分强调超出人类信息处理能力的社会整体,而主张优先逐个解决具体问题,因为有限之人对历史全景的想象必是意识形态的。认为“自由”即是诸个体的具体经验的优先权,这在黑格尔看来简直不是哲学,但实用主义既然没有“绝对自由”的幻觉,也就不会遭遇“恐怖”。它的政治表达既有对全盘计划的怀疑,也是麦金德与布热津斯基都指出社会总是拒绝战略思考的原因。
今人所谓的“平等”,以赛亚·伯林和罗伯特·达尔都认为,正是功利主义的“每个人算作一个人,无人算作多于一个人”,它是人格平等的政治经济学尺度,功利主义者的第一德性是比例感。今天的也与卢梭关系较远,而与杜威的“作为生活形式的”较近:制度是用来辅助的生活形式的工具,所谓“工具理性”并非某种外在于“生活形式”的东西,而就是生活形式的延伸和组织。无论人与人之间的智力差别多么大,每个人的经验只有自己最清楚;制度的既源自言说和对话,又组织了它们。政治是一种生活形式,就像山脊不是坐落在大地上,它就是大地的一部分。今天有许多声称不关心宏大视角、只在乎“具体的人”的人,其实都是不自觉的实用主义者。除了那些不显得比别人更正确就会丧失存在之理由的人之外,今天的人满足于学习先进经验,而非主张一条另类道路。
与杜威的观不同,福山出于对“承认”的强调,认为制下的公民不只认为该制度是服务于某些生活形式(例如意见的表达、说服和公共知识)的有效工具,同时也信仰。该观点与“历史终结”有潜在矛盾。因为对制度的非工具化信念是意识形态的,然而正如黑格尔指出:意识形态幻觉激励着行动,在世界历史中实现了天意,而幻觉本身却会被挫败。想象历史尽头的图景是不可能的,但最好认为那是一个一切意识形态皆褪色的世界,而非最后一种意识形态将永远存续的世界。
在历史哲学研究的经典著作《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中,卡尔·洛维特区分了希腊与希伯来的历史观,前者将历史理解为自起源后就不曾变化的人性所经历的罪孽(hybris)和报应(nemesis)的循环往复,后者以未来的终点来解释历史中具体事件的意义,而现代的一切历史神学都是二者的混合。福山既相信历史终结,又相信渴望优越和追求平等的永恒矛盾:或许待到实现了“后历史”的普遍自由与平等,未来人会厌弃安逸,重新投入用生命去冒险的战斗,只为证明自己仍然是人。
《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作者:(德)卡尔·洛维特 译者:李秋零、田薇 版本:商务印书馆 2016年5月
然而福山与洛维特所说的两种历史哲学只在外部框架上形似,细察则会发现他的“终结”其实是“范式革命的可能性竭尽了”之意,该意义上的“终结”是典型的现代思想。他所谓的终结不指向一个未来世界,而就是当前这个世界的未来。福山的思想从现状出发,而未来陷入了玄想而非实践。他将人格平等与社会承认的平等混为一谈,于是“末人”的阴影挥之不去,其结论才如希腊悲剧中的预言般语带双关。“历史终结”之论过于霸道,然而有更多学者谈论过“形而上学的终结”和“意识形态的终结”,这前后两者间亦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联。现代哲学对形而上学的全盘清洗始于20世纪上半叶,意识形态终结论至少可追溯至1950年代,剑桥的思想史家彼得·拉斯莱特说政治哲学已死,语言分析对政治词义的剥夺使其丧失活力。曾经凶猛的意识形态确实正在死去,它们基于的心智或世界观正在消亡。我们时代“分析式”哲学的主流地位,内含着对大全体系的蔑视,这种自下而上、先细节后整体的思想秩序不在无关联处强行建立关联,本身就有明显的政治推论。至于整体该是怎样,现代哲学是沉默的,这种沉默正是自由主义的开放态度:它主张只要让每一条道理都良好运行,结成的整体就是良好的。哲学与其说影响了,不如说反映了时代的真实心智;在许多时候,哲学史是对心智史的更曲折却更严密的表达。时代的真实心智会暴露于哲学家们坚持何种根本前提,却舍弃另一些,因为逻辑技术会迫使你暴露得更明显。
被高估的文明与被低估的人性
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诸起源》和《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处理的是历史。其核心观点是:国家、司法独立和责任制政府是现代政治的三要素。国家诞生于克服亲族私利的斗争,而强调政府亦在律法之下的法治多起源于宗教的超验权威。三者的有无或强弱决定了中国、印度、欧洲等文明的政治差异。无论是中国的儒法国家,还是印度的祭司律法,都存在文明内生秩序的天花板,而天花板只在跨文明比较中才可见。福山从未成功地解释为何现代政治秩序源于西欧,因为任何真正的解释,都远超出了政治学的视域。他说法治多起源于超验宗教,但清教徒、天主教会和印度教在是否有助于现代科学这件事上有天壤之别,而现代科学又对现代世界观有极大影响,祛魅的现代世界观又约束了政治合法性。这些兜了个圈的因果链,在《起源》中都不见了。与《历史的终结》一样,福山在此书开头再次斥责当代学界缺乏野心,不想从历史中归纳出有普世意义的政治发展理论,但低估任务艰巨性的是他自己。《起源》谈的是历史,有现成的史料,却很少讨论诸文明的历史对心智的深远影响,福山要处理如此宏大的命题,却又不愿展开一场冒险。关于缺乏负责制政府的后果,他以武则天和万历为例,仿佛这两人的作为都只出自个人的昏庸,而非身处的权力位置的结果。相较之下,比福山早五天出生的田中芳树显然更高明些。
根据田中芳树同名小说改编的动漫《银河英雄传说》
福山的这两部中期作品中,政治与人性的关系的缺失,使他忽视了一种可能性,即早熟的国家会压制另两个要素。相反,在《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中,他认为早熟的如果缺乏强大的官僚国家,会纵容受庇护的私利集团,所以顺序上宁可先建成官僚国家。这与《历史的终结》中主张的顺序(先有自由再实现自由的普遍化,若颠倒顺序便可能停滞于平等的奴役)存在紧张关系。福山试图把政治的要素压缩到三个方面,他承认方法上的困难,在于历史变量太多而国家样本太少。在选取样本时,他反对学界的一种前见,即过于重视英国史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位置,并认为英国路径是一种例外。但是从文化史与政治史联动的角度看,这种注意力的分配并非没有道理:英国是把历史领入现代的国家,而非被历史拖入现代的国家。如果你把社会的文化、政治等各方面视作相互协调的整体,当然就会猜测其思想文化内藏着最全面的资源,或最小的阻力——不见得是转型之后最好的,却是最适合转型的。福山认为我们的目光不该偏重英国或丹麦等最优案例,许多国家暂时不具备那样的条件;这也是因为他的视野局限于政治,而政治的全部力量作用于且依赖于当下,好高骛远总是不现实的。但从长远看来,文化与心智才是限制天花板和地板的因素,其高低取决于你能在何种程度上吸收世界最优的遗产。取法乎上,得法乎中;取法乎中,得法乎下。况且现代文化的特征是,最好的即是最普遍的,也最易学;二流的反而更大程度上受限于其原生历史环境,不易学。
与《起源》的平庸形成对照的是,《历史的终结》中有大量关于政制与人互影响的讨论,想象未来人性是冒险的,但这正是此书的精华。政治组织了我们的行为,也就组织了我们的身心。人的行为和语言,常只是在某个模糊的大方向上找到的一条看似最切近的河道,而人所熟悉的河道取决于历史经验。福山说,日本高度形式化的、抽离于社会意义的审美是锁国停滞的结果,并预言历史终结之后的世界文化或将日本化(Japanized)。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经济学家开始恐惧于经济日本化(Japanification)前景,并怀疑这是所有高速发展过后的经济体的“最终宿命”,而社会文化迥异的欧美又何以适应这种停滞。三十年前的日本是经济奇迹的象征,彼时福山关于日本文化的观点,却无心插柳地解释了经济停滞三十年后,活力渐弱的日本社会为何并未陷入危机。
俄罗斯政治理论家亚历山大·戈里耶维奇·杜金,他是俄罗斯新欧亚主义的倡导者
在《历史的终结》中,福山不认为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外交会卷土重来。认为民族主义会再次撕裂欧洲,即是认为集团间的争执是永恒的,外敌的消失会将矛盾转为内斗。三十年后,人们发现历史没有重复,却在押韵,这便是福山在特朗普时代写下的《身份政治》的内容。在冷战的终末,福山站在普遍主义的历史高原上,指出普世主义与个人主义一体两面,对小到婚姻家庭,大到集体主义的一切共同体都有潜在破坏力,同时也感到集体认同的渴望对普世主义构成威胁,却不能预知将来的集体认同会采用何种分界线。
问题不在于福山是否高估了1991年末冷战结束的历史意义,他只是反映了后历史的心智。这种心智在全球化时期蔓延至各个角落,包括1992年初之后经济腾飞的中国。福山本人却更谨慎,他认为未来将有“史后世界”与“历史世界”共存。他认为政制受文化影响,对后苏联的波兰的预期比对俄罗斯更乐观。而今的后见之明发现全球化只维持了一代人,冲突的新边界只东移了一千公里。其实将民族主义等身份政治视作较坏的政治形式,不仅是普遍主义者的观点,也是帝国主义者的观点。亚历山大·杜金在90年代就预言过英国民族主义将疏远欧洲、美国的种族冲突会愈演愈烈,这位新欧亚主义者主张利用这些并培植仇恨,同时打压俄罗斯内部的民族主义,因为他们会疏远潜在盟友。杜金以分化欧洲的设想,需要在催化西方的撕裂的同时保持俄罗斯的地位,这必然失败,因为给他人的心灵下毒者,在最初的一念间就最先毒害了自己。
如果将目光回溯到久远的过去,就会在但丁等古人那里找到普世帝国的观念。福山的历史终结后美国将失去美国性,末人的宿命是没有记忆的时间黑洞,而杜金的欧亚主义却是逆练麦金德的结果,和大地神话的政治表达。若要问是什么让福山的普世主义明显区别于杜金的帝国主义,将后者视作偏见剔除出去,并让当今“帝国主义”的词义更像是扩张的民族主义,这便是理性在历史中的长期作用,它是世界历史变迁中真正不可逆的部分。然而,如果他认为历史的终结不是意识形态的寂灭而是“最后的意识形态”的永存,就忽视了现代与但丁时代的区别。
身份政治:
对于承认和认同的
福山在《身份政治》中再次引用柏拉图,将人的灵魂分为理性、欲望与“血气(thymos)”这三个独立部分,并用“血气”解释“为承认而斗争”,因此其理论框架仍与旧作一贯。三十年来每当地球上发生了些什么,就会有人问福山是否改变了“历史终结”的观点,但三十年改变的是时局,而非他看时局的方法。福山认为“血气”让人捍卫尊严、追求光荣,但尊严可以属于普遍人性,光荣可以出自个人英雄主义。身份认同的集体属性无法用理性的利益之争解释,因为普遍主义是理性最顺畅的形式。理性的人没有想象的共同体,是什么让人将自己归于群类,甚至将最珍贵的尊严绑在集体上?福山用历史叙事而非理论来回答人们何以选择集体主义的问题,相关心理学或可从埃里克·霍弗的《狂热分子》等作品中寻找答案。
埃里克·霍弗(EricHoffer, 1902-1983)的一生十分传奇,7岁失明,15岁复明,父母早逝,靠自学成就学问。长年从事码头搬运工作,1964年成为加州伯克利大学高级研究员后,仍未离开码头,其许多观念都是在码头工作中形成,因此他也被称为“码头工人哲学家”。
《身份政治》从古老的宗教和民族冲突,写到如今的族裔、性别、阶层矛盾,却未提到其中的心智变化:那就是冲突的焦点从虚幻变得实在,或从形而上变得形而下。福山谈到,当今极端主义者的动机与其说是宗教的不如说是心理的,美国的宗教也正在被“心理治疗型”意识形态取代,并用私人心理因素的不稳定性来解释身份认同的极端化。这恰恰说明思想史正在被耗竭,因为用肤色、性别和财产划定认同分界无需玄奥的思想,它们都是生活世界中的真实构造,今人再不会为是否承认三位一体而相互厮杀。理论上说,可能存在非意识形态的平权政治,却不可能存在非意识形态神权政治,后者是一个“圆的方”;平权主义产生的认同政治问题只是历史实践问题,而神权政治在哲学理论上就是虚假错误的。
身份政治的兴起是一扇窗口,通过它我们得以探视,当今世界究竟在何种层面是“后历史”的。马克·里拉在《的美国》中认为,当今的左派身份政治其实是非政治的,它不再塑造完整的政治图景,而是沉溺于自恋,对自身之外的世界缺乏认知,导致了2016年大选之灾。但如果要问为何左派放弃了整全图景,这就不是一个时政问题而是思想史问题。福山其实提供了一个答案:首先,进步的意义在于历史性,它与保守派的不同在于它不是静态的,整体进步意味着一个战略方向,而1991年后的全球化时代不再有战略方向。“化整为零”的具体化是必然的,这也正是二十世纪哲学的要求。问题不在于政治议题多元化,而在于它们的范式:在功利主义范式下,良好的比例感能将多元的善聚合成整体,然而最近半世纪来,西方政治话语更多采用康德主义的范式,多元的意识形态必然陷入文化战争的泥潭。其次,进步派在1991年后放弃了意识形态追求,当今左派其实继承了某些源自它的具体主张,却丧失了思想的根基,同时也不再有约束,因此反而会得出某些更激进却空泛的主张。福山认为当今美国左右两翼都是认同政治,尽管左翼的理论挑战更新奇,但右翼对的威胁更真实。这亦是冷战结束消弭了左翼对制度的威胁,也正因为左翼丢失了政治经济学的阵地,他们才被排挤到了社会学的田野。
《的美国》作者:马克·里拉 译者: 马华灵 、 顾霄容 版本: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2年3月
启蒙运动以普遍性取代了神性,世界历史是现代人的宗教;问题不在于左派放弃了整全的政治图景,而在于丧失世界历史意义的人是否注定退化萎缩,福山所说的“末人”只是对此忧虑的一个粗糙表达。洛维特的洞见在于:世界历史的观念继承了救赎历史的心智,只有在唯一明确的目的(end)之下,诸事才有明晰的意义、位置和善恶。在现代心智中,事情的起源不再重要,最终的均衡点才是地心引力般的宿命。洛维特的著作同样结束于危机:当历史完全脱离神学,彻底世俗化的西方文明会不会迷失方向或失去动力?福山的历史终结论如此受关注,折射出了本时代的历史使命的消失。正如里拉所说:进步主义不再提供整全的政治图景。但这并不全是坏事,它是意识形态弱化的必然结果;现代生活整体性须由诸方面并行不悖地结合而成,而不能是大词笼罩下的幻觉。或许问题反而出在里拉为何认为政治必须有一个笼罩性的图景。
后真相时代的思想图景:福山的困境
其实近年来的“后真相”也与意识形态的弱化有关。在意识形态的历史中,世界的撕裂是意义的撕裂;在已祛魅的世界中,人借助解释体系发明意义的空间被大幅压缩,被逼到墙角的人只好干脆否认裸的事实。例如在时代,有人用神秘主义和颅相学论证犹太人劣等,而今这些学说都已荒唐可笑,于是只剩下扭曲猥琐的大否认者。二战时期,只看本国媒体的日本人在中途岛之后多以为日本海军大胜,如今这也极难实现。后真相并非真相传播得不够远,信息混杂的状态恰是传播效率极高所致。正因为此,后真相才成为一场人性危机,关乎生命对待“真”之价值的态度。“真”是思维的最基础范畴,这个层面的扭曲会牵动远比一则谎言大得多的意义构造;人为了保全一则谎言,会不自觉地赌上它的前提,而某些前提一旦被牺牲,精神就不再泰然舒展。后真相政治并不建基于人们真心相信某一套话语,它只要求让话语“运转”下去。在过去,祭司和宣传家们承担了全部撒谎任务,而现代人选择自己的真理,因此每一个坚持另类真相的人都得主动参与撒谎。另类真相是世界祛魅之后一部分人的的顽抗,它们反过来说明评价标准的世俗化和统一化,和描述性的日常语言的全面统治,不同的立场被迫共在同一个意义世界,通过意识形态话语发明意义已越来越难。
后真相世界不仅是后神学的,也是后历史的,过去的人杜撰出绝对美好的天堂或未来,抹杀或颠倒世俗和当下的差别;后历史的人的希望皆从现状出发,而非用凭空的理想指导前进的方向;遥远的幻想只是捏造出来对付较好的人的武器,把满分从一百分调成一万分,好让九十分和五十分显得区别不大。历史的进步主义有未来的使命(现代人的“意愿”),因此必须克服过去的负担(古典人的“应当”);后历史的人既没有过去的负担,也没有未来的使命,他们理想社会是邻居的社会(符号化的“丹麦”),其行为路径更加依赖于当下现状(因此主体更弱而社会建构更强),而后真相正是关于当下现状的争执。新闻学取代了历史学,犹如历史学取代了神学。
《历史的终结》的另一命题是经济史将终结于资本主义。福山于80年代目睹了自由市场将计划经济远远甩在身后,然而新自由主义经济的社会副作用,还需再等二十年才会明显起来。赢得了冷战的经济政策,完全可能不适用于后冷战的全球化世界;适用于机械化-电气化时代经济学说,也可能在自动化-智能化时代暴露出问题。个人主义是否鲜活,取决于个人与结构的力量对比,自由市场与个人自由之间的联盟,只在其初期的个人英雄时代最明显,此后的自由只意味着不同口味的享乐。福山是在信息产业的个人英雄时代阐发此论点的,而今这个时期早已过去。他在刚出版的《自由主义及其不满》中认为,所谓“新自由主义经济”源自自由主义危险的自满。当今左派常将一切困境的源头都追溯至冷战后期的里根和撒切尔,但经济政策应对的是当时的需要,真正的历史责任或许要归于1991年后真以为历史已经终结的人,非历史的心智是麻痹的。
查尔斯·泰勒:加拿大哲学家,是晚近西方特别是英美道德哲学中首屈一指的思想家、社群主义的主将。曾任牛津大学齐切里哲学与伦理学讲座教授,现任加拿大麦基尔大学哲学与政治科学教授。20世纪70年代以来,泰勒以其对黑格尔哲学的再解读、对原子主义式的消极自由的批评、对社群价值的强调、对西方文化中自我认同观念发展的梳理、对承认的政治的研究以及对文化多元论的论证,强烈地影响着西方思想界。
福山将黑格尔与韦伯相结合,认为工作伦理将人的从主人的战争引导向奴隶的物质生产,也消减了军事冒险的光荣。这让《历史的终结》最后几章陷入犹疑:如果用生命去冒险的“主人价值”是人性固有的,渴求平等与和平的“奴隶价值”又凭什么永占上风呢?历史是否真的有方向,日常生活高于武德的时代,是否只是某种秩序处于鼎盛期的片段?另一些人,例如查尔斯·泰勒敏锐地指出自近代以来,日常生活的崛起才是政治变迁背后的重大力量。福山的真正问题在于,他引用的最晚的哲学资源是尼采对道德历史的解释,却没有如尼采那样把“迄今历史”视作一个可以克服的事物,而是像希腊人那样视其为永恒的宿命,因此他的历史的命运终结于末人。福山的政治学是现代学术,他的政治秩序兴衰论不会像塔西佗或吉本那样谈论政治与德性的关联;但他把尼采误当作黑格尔的注脚,说明其哲学没有迈入现代。福山从未从“生活世界”或“生活形式”的角度研究他所关心的“上层建筑”。这里折射出的更广泛的问题,是当今政治哲学与二十世纪哲学的脱节,它的框架仍借自从霍布斯到黑格尔的近代。如果“后历史”人性被困于末人的阴影,这种阴影恰是现代世界的“前史”中那些晦暗不明的概念投下的。
洛维特在《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的后记中说,他讨论的不仅是一个史学史问题,也折射出了更深的难题:“终极事物”是否确是头等大事,未来是否决定性地组织了生活的视域,“希望”对于当下究竟有多重要?神学给出的答案,最终曲折地指回了此在的生活形式的问题。没有宗教的现代人仍会紧握某些坚固的原理,相信其无处不在的力量能佑护光明战胜黑暗,直到渡过所有的惊涛骇浪抵达“历史的彼岸”;时代越是陷入不确定的黑夜,仅有的确定性就越是如星光般显眼。人生百年不过是历史的一瞬,人类却能将希望抛掷向无穷远,并从回返而来的光明中获得巨大的力量。历史永远不会真的抵达终点,人类的永恒不满也许正是天意仁慈的显现。
文/巫怀宇
编辑/袁春希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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