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03-24 11:01:14作者:隐身守侯来源:网友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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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海燕
(接前集)为砚铭文,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用文字歌颂砚台,给每一方砚台赋予感情和生命,其铭如诗如歌,如泣如诉,请看如下:
“陋铜雀,薄未央,凌云作赋声琅琅,试与掷地成铿锵。”瓦砚铿锵之声直钻耳膜。
“鼓吹万籁,活活泼泼,尔为土囊,勿为萍末。“於一个风砚上,他如此刻铭。”
“破尔拘墟,可游太虚,何忧乎瓠落之区区。”将一个造型抽象的砚台取名'大瓠', 赋以庄子精神,砚台因有了哲思而生机勃勃。
高凤翰将收藏之砚和制作之砚,做成拓片装裱起来,汇编成册,而且以天马行空的思维,不可思议地以类似司马迁《史记》“本纪、世家、列传”的体例来编排这些砚台。
他在拓片边上,还描述了这些砚台的特点,讲述了它们的来历与故事,寄托了美好的情愫。这些砚台,有的是老友临死前嘱托家人寄来的,以志永诀。有的使用多年已经研磨出深坑,他特地给它取个名字写几句短文以示纪念。有的放在筐莒败絮间叫卖,无人问津,被他发现后珍藏。
他把这些编成书,便成为砚文化历史上的重要著作——《砚史》。这绝非史学家的严谨编史,而是艺术家创造性的劳动。翻开《砚史》,看到的不仅仅是收藏,还有艺术家的思想、情感和人生。
/清·高凤翰 左手书法《草书七言诗》(图片来源网络)/
郑板桥对高凤翰十分推崇,他说海内朋友争相索要高的左手书画和金农的书法,把他收藏的短札长笺都要去了,最后连他模仿的赝品也都给买掉了,连郑板桥都仿制高凤翰的作品,可见高氏在艺术圈的影响。
高凤翰著《砚史》一事,被一个叫王相的人知道了。王相是宿迁人,儒士。他有一枚收藏印足,以反映他的处事态度和人品:“为天地惜物,为朝廷惜贤,为祖父惜家声,为子孙惜阴骘,为家惜用,为自身惜福,为学业惜光阴,为年齿惜精神,为终生惜名节。”
王相得知《砚史》之事,不禁神往。他认为这是“海内乐石极诣。”他对高凤翰的一位朋友说:“此于艺苑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藏之则人莫得睹,脱散佚则无别本。安得摹勒上石,拓千百本以公诸斯世邪?”
是的,《砚史》如果失传,会是多么遗憾,王相希望刻在石头上广为传拓。这个美好的愿望让人动容。而此时,高凤翰已经不在人世。高凤翰的这位朋友,将王相的意见转达给高凤翰的后人,于是,高的后人便将绝无仅有的《砚史》转让给了王相。
王相惊喜异常,便遍寻善工想将之摹刻上石。然而,多方寻找都没有称意者。
这时,一个叫王子若的人出现了。
王子若是江苏太仓人,他的五世祖便是大名鼎鼎的王原祁,王原祁的爷爷是王时敏。两人皆是名震华夏、最负盛名的大画家,他们受到封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推崇和宠爱。
王子若就没有祖上那份风光了,他所处的年代,大清帝国渐渐老迈,面露颓势,而曾经声名鼎盛的家族,其后人已回归布衣平民。
王子若从小失去父亲,成年后侍奉母亲,不便远游,足迹局限吴越一带。他擅长绘画,随名家包世臣学过书法,而且精通医术,还有一手铁笔功夫,他做过一件比较出名的事儿,是为万承纪缩摹百汉碑,刻在了砚台背面,几乎和原碑书法不差毫厘。
因这一手本领,他被王相看上了。王相认为,王子若此前有过在砚石上刻字的经验,并且技艺精绝,做这份工作最为合适。
而王子若呢,在知悉此事来龙去脉之后,对高凤翰的景仰自不必说,对王相儒士风范十分钦佩,他自己也极为情愿专心致志做这样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雕刻《砚史》,王子若选择了最合适的苏州砚石,做好了最充分的设计准备,开始了漫漫的摩刻时光。然而大凡事情能够惊天动地,仿佛总要以人的苦难为代价。
开工没多久,王子若一封信札寄给王相,信中充满悲痛:母亲患病去世。刚要成人的儿子也得病死去。
古人丧母兹事体大,王子若没有兄弟襄办丧事,千头万绪只能独自承担。这样难免耽搁刻字进程。
祸不单行,由于哀痛劳苦,引发了王子若咳血旧症,接连数次,伤到元气。
然而他并未忘记王相的约定,愿“苟延残喘以忠所事,以期信乎友而顺乎亲也。”而王相不仅将刻石费用准时寄往,而且出资助王子若葬母。
王子若的病情在加重。最严重时,一天呕血数升,接下来又连吐了一周,人人说住宅不吉,全家无奈做了一次搬家,移到了苏州东美巷。
越是感觉时不待人,越是不可退缩。“自念余生,百营,唯刻是石一事,朝毕夕死无憾。”他以铁笔近日光,以毛锥充夜作,夜燃两三白蜡修刻,而四周置火,助暖驱寒,夜夜习以为常。深夜他会鬼使神差坐在刻石处,心火神旺不倦,不知不觉东方既白,忽然觉得心中如烧一般,猛然间涌血如注,颓然晕昏而卧。
静养多日,觉得可以握刀,他又开始刻石,即便如此,仍在遗憾着不能夜以继日。
就在此时,仅存两岁的小儿突患惊风去世,如霜加雪,一记重拳再度砸在他的身上。
正巧,这时王相的朋友来苏州。王子若托他把《砚史》原卷资料交还给王相。这样,他就可瞑目了。
/清·王子若 刻砚史图片(来源网络)/
有人说,王子若愿假一年寿,便可完工《砚史》所刻,然而他没这个运气,只刻了五十多石,工程未进行一半,就带着遗憾永久闭上了眼睛。
王相也身心憔悴,他耗时数年,投入大量金钱,广传《砚史》的宏愿梦景也未能成真。
子若未完工部分,后来王相转求书法篆刻大家吴熙载。吴可谓当世之冠,然而名人事多,无法脱身专任,最终王相请了扬州工人以枣木板草草完工。后半部《砚史》摩刻乏善可陈,甚至颇多舛误。但王相的心愿,总算有了一个并不完美的了结。
雕刻《砚史》的过程中,王子若寄给王相的信笺,皆被王相保存了下来,并且出版传世。几百年后看了王子若的手牍,这个落拓文人命运之悲壮,生活之残酷,信念之坚定,与命运搏斗之坚韧,时时扣人心弦。
这是高凤翰、王相与王子若三个男人围绕砚台所发生的故事。王子若在信中多次感谢王相,说自己平生知己不多,即使有也都是交往很久的知己,然而仅靠书信交往,感情却像聚首十年的朋友,如此古今难得的誓交之情,却从王相那里得到了。他感慨,为什么这样?实在是高凤翰给予的缘分。
王子若曾设想,按照砚史的拓片,制作一个砚台送给王相,并拟好了铭文,将高凤翰与他们两人形容为“两生一死三痴子。”
真是三个痴子,以其对文化的执着和痴情,共同谱写了中国文化史上感人的一幕。残缺遗憾,苦痛悲欢,几百年后依然震人心魄,感人肺腑
/清·吴熙载 刻砚史图片(来源网络)/
王相一生贡献最大的,最能被人记住的一幕,就是花费十余年心力和大量资金主持摹刻了高凤翰的《砚史》。计112幅,收砚165方,其中石刻版51幅,其余为木刻版。1938年,日军将高凤翰《砚史》原稿掠去。建国后,王相后人将尚存的石刻版全部献给国家,今存南京博物院,为国家一级文物,而木刻版已全部损失。
高凤翰生前收藏和制作砚台众多,绝大多数下落不明,偶然散落于公家藏馆或者民间私藏,每一方砚都价值不菲。
王子若这样一位落拓文人,留下世间的实物印记已很难找寻,但他关于《砚史》的石刻,使他成为名垂千古的人物。
八
砚台,长期以来以文房佐物的存在,出现在市场上。2007年,杭州一家拍卖公司首次作了一次历代名砚专场拍卖。2009年,一方吴昌硕、沈石友、邵松年铭和的轩氏紫云砚以548.8万成交。创文人砚拍卖的世界纪录。自此,文人砚不再是边缘化的小门类,逐渐得到藏家的珍视。
我在一处,见过一方墨池砚。在《沈氏砚林》《鸣间白斋砚谱》和日本白红社所出的《吴昌硕砚铭》书中,均见对该砚的介绍。整砚平直不加修饰,砚铭气势恢宏,奇绝雄放,无出其右。铭文中“子愚”或与明代隆万改革的地方代表人物张学颜有关。张学颜,字子愚,出身“一介寒微”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步入仕途,后受高拱赏识,在晚明国势衰微之时,临危受命,巡抚辽东。明史对他评价极高。
藏界有云:“古有《西清砚谱》,今有《沈氏砚林》。”前者为皇家收藏,后者则是代表文人的顶级趣味。沈氏藏砚无论材质,形制都以品味格调为第一,不沾俗气,代表了文人砚的最高水平。
此方砚的铭文作于吴昌硕人艺俱老、炉火纯青的晚年,题写的砚铭与他的书画作品、诗文篆刻、一脉相承。彼时,他与沈石友虽分两地,但也“借事以相发明”,“岁毕有诗达”。“沈砚吴铭”珠联璧合,是两人三十余年金石之谊,也是两人作为平民诗人对家国命运的牵绊。
吴昌硕生于1844年,卒于1927年,一生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他几乎与近代史共生。在他83岁的生命中,虽然饱受战争摧残,又曾壮志不伸,但作为近代重要文化领袖之一,吴昌硕有着旧式文人对世事的担当,从而立之年到年近古稀,对治国平天下的追求,是他在艺术之外最持久的追寻。
仕宦阅历和政治理想,使他的艺术具备了更高远、深沉的内涵,得以从一众艺术家中脱颖而出,使他诗文书画有其意,沈石友谓“书如快剑斫蛟龙,画意诗情脱臼科”。
/吴昌硕在西泠印社缶龛前与自己的塑像合影/
1881年,吴昌硕在芜园耕读蛰伏逾十年后,作诗《别芜园》,透露出对于选择艺术,还是仕途的几分彷徨。而后几年,他经人举荐,辗转于江苏、上海任了几个公职。在此期间,他一边为官,一边交游,结识了沈石友、任伯年、王一亭、翁同龢等一众酷爱金石学的好友。
沈石友名汝瑾,号石友,他比吴昌硕小14岁,室名明月楼,月玲珑馆、师米斋、鸣坚白斋,江苏常州人。此人工诗词,亦精刻砚,富藏砚。他三岁遭寇乱,年十一失母,三十六丧父。他的一生颇为孤独寡交,早年也曾怀抱热情积极入世,然未获得驱虏强国的机会,终以“哦诗抱石消磨岁月”。从1884年马尾海战《悲马尾》直至1917年张勋复辟时作《趣还》,他一生都笔耕不断,诗文横跨三十余年的风云变幻。
吴昌硕与沈石友结识于1882年,相似的身世遭遇、共同的诗文金石喜好,使得两人成为莫逆之交。在吴昌硕留存的诗歌、信札中,与沈石友相关的不可计数,内容丰富。沈氏嗜砚,常觅石制砚,吴昌硕题铭镌刻。在《沈氏砚林》收录沈氏藏砚158方,其中约120方有吴昌硕的铭文。
六年,沈石友去世,吴为故友诗稿进行整理、刊印《鸣坚白斋诗钞》,并为之作序。表达了两人晚年虽沉浸金石之趣,但内心对时代的动荡和社会民生依然无法割舍。
2019年,杭州一家拍卖公司呈拍《沈氏砚林》著录,沈石友所藏的墨池砚,是《沈氏砚林》中的第三十一方。原为桥木关雪旧藏,此砚长14.1厘米,厚2.3厘米,宽9厘米,砚盖朱题“墨池砚”,砚盖下有桥本关雪收藏印,为壬子年所作。
壬子年是1912年,对海派书画是一个重大的转折时期。这一年,清廷覆灭,上海聚集了大批高官名臣、硕学鸿儒。由于政治上的改天换地,促使他们来到上海完成了从封建末代官吏到近代书画家的华丽转身。
是年,吴昌硕69岁,清灭后,他虽在政治上选择做一个旁观者,但也不抱残守缺,相反他是一个能与时代俱进的人。晚年经历辛亥革命、军阀混战,他有“事变复见辛亥冬,热血若沸摧心胸”的热情,也有“坐观太平双眼悬”,“天下可理”的期盼。
吴昌硕与沈石友的金石之谊,可比黄易、翁方纲之交。吴昌硕晚年与沈石友唱和切磋,频繁时,铭砚一月一方,有时甚至一日两方,足见其二人情谊之深厚。1917年,沈石友去世。费尽沈石友一生心血的《沈氏砚林》之砚,悉数被日本画家桥本关雪全部购携东去,每方朱题砚盖,并钤有钱瘦铁所刻的“白沙村庄”朱文楷书印。
一个时代走去,又一个时代走来。每每有弄潮者都说振兴文化,继承文化,发展文化。文化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当然关于砚的文化也在这个系统之中,是一个小的分支。但就眼下看,砚与文化已经脱节,有砚无铭,有铭无文,有砚没有故事。此一小例,是不是文化大合唱中一个弱弱的音符呢?(全文完)
2019年10月9日素心山坊
/作者(右)与原新华社社长穆青/
朱海燕简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
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
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是全国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获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总字数2000万字。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系中国作协会员。
编辑: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