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03-07 04:50:36作者:误到人间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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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图右)、黄维樑1984年8月摄于北京钱寓。作者供图。
长沙理工大学的郑延国教授,多年来在各地发表文章,经常有远至香港的;当年读港报而爱之,保存了多页剪报。三年前参加研讨会得遇郑教授,不胜惊喜。自此有了交往,读其文章和专著,就更多更感亲切了。郑延国的几部论著多与翻译学相关,对钱锺书的翻译理论和实际,常有精辟的阐释和发挥;原来他以钱氏的“隔代弟子”自居,力传老师的芬芳。所谓隔代弟子,有这样的背景:郑延国1960年代毕业于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而钱锺书于1930年代担任“国立师范学院”即“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首任系主任;虽然未曾亲炙钱师,却为学向“钱”看,自称为“隔代弟子”。
郑延国1990年开始研究老师之学,其文章先后收进《翻译方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和《潇湘子译话》(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等书。他近年完成《“系主任”钱锺书》专书后,继续发扬钱学,特别是钱的译学。去年印行的《清词丽句必为邻》一书,又有七篇文章讲钱锺书。这里试述其中两篇,我读之最有戚戚之感的:其一讲的是“钱锺书对英国诗人济慈的关注”,另一则解说钱的“十六字真言”。
钱先生对济慈的关注我向来关注济慈。在香港读大学,主修中文,副修英文,对英国文学史上的济慈(John Keats)有粗浅的印象。在美国读研究院,业师陈颖先生的博士论文,以李贺和济慈的比较研究为题材;读老师的论文,加强了对短命诗人济慈的兴趣。很巧,济慈是余光中最喜爱的西方诗人,我爱余及济,自然对济慈更为关注了。
而钱锺书关注济慈的什么呢?郑延国熟读《管锥编》,据郑文所述,钱锺书关注的是济慈所思所写,与中国古人相同相通的地方。济慈的名诗《雷米亚》讲蛇妖雷米亚和一书生相恋,雷米亚恐怕书生的老师会识破她是妖精。果然,在婚宴中,老师不请自来,当众揭发真相;结果是美丽幻境湮灭,书生悲骇而死。《雷米亚》和《白蛇传》故事相似,久已是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好选题。钱锺书对《雷米亚》的关注,从小处着眼。《管锥编·太平广记》第168条写道:“吉期[婚礼]幻出屋宇轮奂,两行树夹道枝当叶对;正象‘共枕’、‘连理’”。这里的“共枕”和“连理”,指的是中国古代几对夫妻死后成为“相思树”、“双柳树”的故事;其中《太平广记·潘章》写道:潘章夫妇去世后,合葬一处,冢上生树,树木交枝,人称“并枕树”。钱锺书关注细微,郑延国关注细微的细微,介绍《管锥编》相关片段后写道:钱锺书“指出济慈的想象与中国古人的描述遥相呼应,实在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郑延国《清词丽句必为邻》封面。
济慈“名书水上”和桓谭“画水镂冰”济慈和李贺生平多相似处,就是陈颖先生所说的贫病失意。济慈才气横溢,短短二十六岁而卒,却留下诸多佳作杰作。但所谓佳作杰作,是后来文学史“追封”的;在世时和荷兰画家梵高一样,几乎默默无闻。济慈一心写诗,自许死后在英国文学史上有一席位;但自信不足,常忐忑不安。得肺痨绝症,临终时自撰的墓文是简单的一句话:“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郑延国引述《管锥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4条钱锺书对此句的翻译,即“下有长眠人,姓名书水上”。钱锺书关注济慈的墓文,目的不在同情诗人的贫病失意,而在“姓名书水上”一事。他征引中国古人“画水镂冰,与时消释”(桓谭)、“水中书字无字痕”(元稹)、“浮荣水画字”(白居易)等说法,指出中西文人都认为:名气这东西呀,瞬间就不见踪影了。我顺着郑延国的提示,复查《管锥编》,发现钱锺书所引与“画水镂冰”、“姓名书水上”意义相似的中西例子还有很多,再一次说明这位“文化昆仑”的极度渊博。
钱锺书关注济慈的六处,以上只举出两处。郑延国这样总结六处关注的主题,并概括其意义所在:充分表明济慈“在对声音的会意,对爱情的想象,对名利的彻悟,对音乐的体验,对创作的感受,对艺术的认知等六个方面,与早于他数百年甚至千余年的中国文人的观点,不仅相似乃尔,而且心心相印”。他接着说,这同时证明了钱先生所标榜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学说。我常以“老正兄”称郑延国,他这里所说,正中我心!
英国诗人济慈。资料图。
钱锺书真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不少人评论钱锺书,都说他有学问,但没有体系,甚至没有思想。李泽厚就说钱锺书“读了那么多的书,却只得了许多零碎成果”,一位余先生则说《管锥编》宛如散钱失串。向”钱”看的人,众多的“钱迷”“钱粉”“钱学者”,真应该为钱老辩解——无论是“B. Litt(副博士)”的事,或是讥讽几位老师的事,钱老是不为自己辩解的。我为钱老辩。十多年前,我屡屡在演讲和文章中,指出钱锺书的学问,有其“潜体系”或谓“钱体系”;2010年我发表长文《大同文化,乐活文章》,主要内容乃在阐述“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的钱氏学说。
世界各国历史悠长、民族复杂、语言多元、文化繁富。中西文化,自其异者而观之,则千差万别;自其同者而观之,则有共同的基本信念、核心价值,有各种共同的心理形态、行为模式。换言之,中西文化、中外文化、世界各种文化是大同的。钱锺书的《谈艺录》、《管锥编》、《七缀集》等著作,举出如长河大海般古今中外的事物和理论,说明“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这八个字加上“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是所谓的钱锺书“十六字真言”,见于钱氏1942年完稿的《谈艺录》序言,正是郑延国另一篇文章论述的主题。
老正兄在此文解说十六字中几个关键词的可能来源,跟着写道:“十六字真言…金光闪亮,字字千钧”,可以这样解读:“古代人和现代人、中国人和西方人,其心理思维状况,在不少情形下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似曾相识燕归来’”。上面所述对济慈的几个关注点之外,郑兄此篇再引钱著所举中国“神韵”和“立文之道”两个概念,如何和西方相应概念契合,进一步论证中西大同的思想。“隔代弟子”一直在传老师的芬芳。
钱锺书致黄维樑函。作者供图。
钱翁“有时也会打瞌睡”钱先生后半生居住在北京。我这个后学曾两度在北京拜访钱老,但毕竟长住香港,最多只能说是钱老师的“隔地弟子”。无论隔代还是隔地,老正兄和我都是十二分敬重钱先生的学生辈。敬钱,基于理;爱钱,基于情。郑延国怎样敬爱钱先生?读钱氏《槐聚诗存》他是要“沐手焚香,以虔诚的心情的”;撰写“十六字真言”一文时,正值钱氏逝世22周年,他“泪眼怀钱翁”。
读郑兄关于钱老的论说,读后通信彼此交换心得,是近年一乐事。日前读到上述济慈“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的钱译“下有长眠人,姓名书水上”,我认为钱译不妥:水上怎能写字呢?何况英文原文是“writ in water”即“写在水中”。很多人都把济慈此句作类似的翻译,余光中早年也如此。后来八旬诗翁翻译济慈诗,重温名句,认为此译有误。他说“此语中的in字,应指写作的方式,例如written in English (樑按:即用英文来写),或者written in blood (即用血来写)”;因此济慈此语应翻译为“墓中人的名字只合用水来书写”。我认同余译,并通过微信和老正兄交流心得。他答谓同意余译,说钱老难免也会像荷马——荷马有时也会打瞌睡。
我们对钱公高山仰止,但智者千虑难免有一失。无论如何,隔代也好,隔地也好,我们肯定其“八字”或“十六字”真言,传扬其“大同文化”思想的芬芳。钱锺书在1942年写下这真言,距今正好八十年。我写本文,既表述悦读郑著的心得,也可作为对钱先生写下“真言”八十周年的纪念。
黄维樑